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胡一平比卞宝荣还要小一些，是当地成长起来的干部，这让两个人就抗战、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有不少共同语言，胡一平对于长自己几岁，又有着非凡战争经历的卞宝荣一口一个老大哥叫个不停，卞宝荣微笑着说，现在他是来协助工作的，请领导尽快分派任务。
　　胡一平说卞宝荣还处于军事战争阶段，雷厉风行的性格今后需要改一改了，地方工作千头万绪，不是想快就快得起来的，他指着桌上一堆的文件说，这都是各大队最近刚送上来的斗争地主的材料，当务之急是要一一甄别后再加以上报，这可是最近工作中的头等大事。
　　卞宝荣说自己明白，这就跟战场上一样，要集中力量打大仗。胡一平笑着点头，说原本已经忙完了，这不上面不满意，要求重新再细审一遍，自己也实在忙不过来，这不才向上级要人来协助，就把你老大哥给派来了！
　　按照分工，卞宝荣负责对各个大队送上来的资料进行初审。在资料里，他看到了有关王吉祥的一页资料。
　　王吉祥，1903年生人，现年50岁，妻王孙氏早亡，育有两双胞胎女儿，均为22岁。民族：汉，阶级成分：地主。
　　此人曾与对抗土改最后被枪毙的韩宝成父子关系亲密，据说是儿女亲家，但因男方原因无法得到证实。
　　抗战年代，王吉祥曾经附从伪国民政府，在农村里带头完成伪政权催缴公粮指标，而被伪政权立为地区治安楷模和先进户，所在村也被定为筹粮筹款先进村。解放战争期间，政治倾向不明，直到1948年，此地成为解放区后，王吉祥再次成为筹粮筹款先进户。
　　最后在材料里有一个扎眼的数据，王吉祥在土改开始后，拥有的土地是62亩。
　　这要放在解放前，王吉祥绝对是个让人羡慕的农村里的富人。但是现在，每一亩土地都成了烫手的山芋，按照当地的标准，每户拥有8到10亩以上的土地，就应该被定为地主成分了。何况是62亩，这在大同乡绝对要排在前几名了。
　　卞宝荣再翻翻其它材料，大同小异，全乡10来万人中曾经拥有最多土地的一小批人都在这儿了，按八仙桌坐也就三四桌人，自己要是不参加革命，父亲一准也要来挤桌子数人头。
　　这里面，有一份资料几日后被要走了。原因无它，是一个副县长证明，这份资料的主人当初曾经送了三把枪给新四军游击队，此人对革命有功，属于开明人士，不适合再按照这个标准来划分成分，原本多划出去的地部分予以退还，部分予以补偿，现在更不应该被打入另册，和这些“罪大恶极”的地主放在一起甄别。
　　这让卞宝荣大开眼界，也给他很大的启发。他就在一日午后专程回去了一趟，但是经过家门时并没有进入，而是在村长的陪同下，直奔了王吉祥家。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棱筛进房间，老式木屋里昏暗的空间似乎亮堂了一些，让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极容易生出时光停滞的慵懒来，加之老房子里特有的潮湿气味，卞宝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声音惊动了主人，王吉祥和两个女儿从里屋里走出来，莲似乎刚刚哭过的样子，荷也不见了上次的活泼，王吉祥也老了许多，眼神灰暗。看见卞宝荣进来，开始楞了一下，眼里闪现出一丝亮光，但很快就熄灭了，待到看到村长跟在后面，这才打起精神，招呼两人落座。
　　村长介绍了卞宝荣的新身份，这让王吉祥重新闪现出希望的火焰，他怔怔地望着卞宝荣，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但看见卞宝荣朝着他微笑着点点头，王吉祥终于活泛起来。转头去看女儿，莲和荷早就忙着到后屋沏茶去了。
　　卞宝荣就询问王吉祥在解放战争那会成为筹粮筹款先进户的事，王吉祥思索了一会，忆起确有其事，当年这里成为解放区后，就进行了第一轮土改，自己是主动拿出一半土地上缴的，并且还捐出了存粮两万斤，这在当时影响很大，自己还被评为筹粮先进户。当时自己想，家里就两个女儿，要那么多地图个啥，再说也吃不完那些粮，不如捐出去为王家积善行德！
　　卞宝荣点点头，问他是否有当年部队工作队给的先进户凭证，王吉祥有思索了一会，肯定地点点头，但是现在在哪，他却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端茶进来的荷回忆说，当年父亲把巴掌大的一个小本拿给她和姐姐看，说不要小瞧这么个小本，可是值2万斤大米的价，金贵着哩！当时自己就和姐姐翻来覆去看，上面也就一行字：王吉祥家被评为先进户。下面是筹粮工作队，然后盖了个县人民政权的大红印章。时隔多年，自己也记不起这个本放在哪里了，尤其是这次土改开始后，一家人搬到了老宅居住，好多东西都留在原先的大宅子里呢，说不定小本还在那里也未可知。
　　莲此时洗了脸重新进来，整个人都光亮起来，此刻见大家都瞧着她，她有些腼腆，但还是迎着卞宝荣的目光看过去，两人的眼神瞬间碰撞出一团看不清未来的雾，在雾里似乎有欢笑也有担忧，但是这一切很快就消逝了，找到那个小本成了当务之急。
　　村长说，王家的大宅子被乡里派来的工作组先住了去，工作组走后，大宅子就空着成了队里的财产，现在钥匙就在自己手里攥着呢，要去就趁现在大家都在一起去找找，这可涉及到党的政策问题，是马虎不得的。
　　王吉祥感激地看了一眼村长，他招呼莲和荷拜谢村长，被村长制止了，说党的政策在那现摆着呢，任何人都要以政策为准，不必感谢他个人。
　　一行人就趁着日头正亮来到了王家大宅子里。
　　王家大宅子在卞宝荣的记忆里始终是个神秘的所在。它和卞宝荣所见过的无数坐落在苏皖大地上的大宅子一样，都曾无数次激起卞宝荣和战友探究的兴趣和一睹真容为快的好奇。
　　宅子后风水林里的树木和竹类此时正长得郁郁苍苍，堂前一溪流水潺潺，整个宅子古朴宁静，竟让人有人未至而心已安的感觉，宅子和周边环境互为映衬，浑然一体，只是门头高度要超过周围房屋不少，显出了有些高人一等的独特地位。
　　看着自己手里一砖一瓦垒砌起来，一梁一柱搭建而成，一门一窗找工匠精雕细刻，历时大半年才建成的大宅子，王吉祥百感交集，如果人有先知，那时还不如远走异国他乡，把自己的青春汗水洒在任何其他地方，也就不会落得现在这般处境，更不会看着凝聚了自己无数心血的建筑和依稀还带着莲和荷笑声的“家”变得如此冷清，再没有了家的气息。
　　大宅子面阔两间，推开大门，两进，三个大拱门，中间一个天井，两边是回廊，放几张农村吃饭的方桌。堂前天井自然均齐方整，卞宝荣在这些年的走南闯北后知道，天井不高不陷、不长不偏，取堆金积玉、财源绵绵之意，寓意富贵。
　　往里走，发现天井下地面由鹅卵石铺就，特别的是，这些鹅卵石铺就了三幅图案：靠西侧的是一只绵羊，中间是一个钱币，东侧为一只乌鸦。卞宝荣有些不解，莲在一旁告诉他，绵羊和乌鸦图是“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的寓意，父亲是想告诫后人慎终追远、孝顺为本；而钱币图案自然是希望后人能够富贵发达。
　　这些寓意一旦弄明白，卞宝荣心里就起了波澜，显而易见，一条纤细几乎看不见的纽带在牵系着一代代人，人如草木，短暂一生，但是人又远胜草木，因为人要维系世代相传的伦理道德以及文明成果，这些东西靠良心维系外，我们的国家和政府也要倡导，但是，现实却有些残酷，似乎正在切断这条纽带。
　　卞宝荣和村长站在天井里发呆的时候，父女三人已经进屋找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卞宝荣和村长坐在莲和荷搬来的椅子上又长谈了一个多时辰而再次变得无话可说以后，终于从屋里跑出了激动得满脸红晕的莲，她的手里赫然就是那个在一家人眼里现在可以保命的小本。
　　听到声音，王吉祥也欣喜地跑出来，颤抖着双手从卞宝荣手里接过小本，打开后看了一眼，就捧在胸前不肯撒手了，如同戏文里说的从前皇帝发给大臣的免死金牌，有了此物，就有了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平安，而这，竟然发生在远离朝鲜战场的和平的祖国有着鱼米之乡称谓的江南大地上。
　　卞宝荣拿走了小本后，村长特地又在大宅子里逗留了一会，王吉祥在天井下渐渐昏暗的光晕里和村长唠嗑，经过这件事，他和村长已经从从前的关系颠倒过来，在他眼里，以后要有太多的事情要仰赖村长帮他周旋。莲和荷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生活在这里的状态，在享受了白昼大宅子的阴凉和宁静的庇护后，黄昏时分被父亲叫着走出各自的闺房，一起在渐渐昏暗下去的夜色里享用晚餐、享用继续的宁静。
　　可惜，父亲响起的是呼唤她们离开的声音，村长长叹了一口气，带着三个人离开，任无边的夜色完全吞噬了大宅子。
　　在接下来的乡党委会议上，卞宝荣将开展工作后调查的情况如实做了汇报，他以王吉祥的事情为例，郑重指出这一批人曾经在全国解放前作为先行解放的解放区人民中的一分子，积极响应了政府的号召，为渡江战役前部队筹粮筹款工作的顺利圆满完成作出了贡献，这个因素一定要考虑进来，在目前的土改工作中区别对待，以体现党一贯唯实讲求诚信的优良作风。
　　乡党委成员都知道卞宝荣的背景，更知道这是个当年率兵打过长江，到过四川剿匪，再到朝鲜打败过美国佬，立过赫赫战功的威风八面的本地出的“大将军”一类的人物，指不定哪一天就离开乡里高就了也未可知，这让卞宝荣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是威望极高，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还带有一种乡长都没有的神秘色彩。
　　乡长胡一平也做了发言，他首先充分肯定了卞宝荣最近开展调查工作的成果，也原则上支持卞宝荣关于甄别地主的意见和建议，对于历史上曾经支持过党和人民军队的地主中的开明人士要给予政策上的支持和肯定，以体现我党一贯的政策：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两位乡里最高领导一拍板，会议也就定了调，接下来就很顺利了，报上去的方案也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对确有劣迹为富不仁甚至还有血债的地主报请严惩，一部分则对王吉祥之类对革命曾经做出过贡献平素一直造福桑梓带头修路乐善好施的地主予以身份改正，并返还部分财产。
　　会议后，胡一平握住卞宝荣的手感谢他，这个棘手的问题曾经让他相当为难，作为当地人，他对乡里地主的家世背景了如指掌，如果说个个该杀那他自己也是接受不了的，但是没有一个理由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眼见着就要把这些人统统都要上报上去，而自己却一筹莫展，可以说，卞宝荣的到来正好解决了这个难题，何况最后这个区别对待的方案还能照顾各方面的利益，可谓皆大欢喜！
　　风声传出去后，王吉祥等人长舒了一口气，莲和荷甚至做起了早日返回大宅子生活的梦，荷还打趣姐姐，干脆招赘个姐夫一起到大宅子里面住，一家人开开心心岂不最好？姐姐莲红着脸不吭气，荷得意地对父亲说，姐姐在想着他的白马王子呢。
　　谁也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不是搬回大宅子住的好消息，而是一个噩耗：王吉祥因为夜袭区政府，被以反革命的罪名立即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