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1953年的春天，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早。
　　这天天刚麻麻亮，兴化大顾庄村东的田头就有人忙碌起来了，一垄地已经被整个耕了一遍，在清晨鲜红的阳光下静静地享受着太阳的照拂，有人身陆续传来，都是问好道早的声音，卞宝荣一一应答或者主动问候，光着的脊背上汗珠在阳光下特别晶亮。
　　村长叼着旱烟袋踱步过来，咳了两声问：“宝荣，最近没出去？人武部没再来人？”
　　卞宝荣放下手里的活，从地里走过来，对村长说：“没，上次我就表过态了。叔，这几天我想到泰兴走一回，你帮我开个介绍信。”
　　村长有些诧异，这是弄哪一出？县人武部动员安排他到县里做干部，他不去，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到泰兴去啦？
　　“叔，我去看望战友。”卞宝荣的声音低沉下去，眼中似乎起了一层雾气。
　　“噢，看战友好啊！是西边的，还是东边的？”村长吧嗒着旱烟，对眼前的男人带过那么多兵感到很羡慕，也对他一再要主动远离军队感到很不理解。
　　从朝鲜回来一年多了，开始那会卞宝荣动不动就被人武部的小车接走，据说是要到处作报告，村长踅摸着能否和村里人也做个报告，宝荣笑笑，说他如今看到作报告头就疼。
　　村长想想，说不做也罢，庄稼人把地种好比什么都强，他拿旱烟嘴指指眼前的这垄地，嘴里嘀咕着，宝荣你不做城里人，那就得把地里活干好。
　　宝荣挠挠头，这进城就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这种地就要和大大小小的地打交道，都不好整，但是让他选，他还是想听四川那位道长的——回家种地。
　　卞宝荣要去的地方是泰兴一个原本叫杨货郎乡的地方。要去看望的战友，是一位烈士。
　　战友牺牲在朝鲜战场，成为了着名的战斗英雄。
　　宝荣乘车赶到杨货郎乡的时候，已经是下晚时分了，拖拉机经常驶过的泥路上有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好在不下雨，否则这种路根本就不好走，现在他只能在轮胎压出的印子里走，傍晚的田间已经没人了，远远的炊烟升起，农田里一片寂静。
　　靠着介绍信的证明，卞宝荣可以住在乡里的招待所，但是一则离天黑还有一段时光，再则经过打听后，战友的墓离得并不远，他就决定连夜赶过去，早点能和已经牺牲的战友“聊聊”。
　　在乡里买了烟和酒，还特地带上几只红红的大苹果，宝荣就出发了。
　　战友的墓被当地人民政府自发筹资修成了烈士祠，坐落在乡公路和村子交界的边缘，一看就知道这是方便平时有领导坐车过来祭奠。
　　园内有些幽暗，但是看规模和架势，可以想见白天里会鸟语花香，绿树成荫。园外有碧水环绕，整个环境幽静庄严。
　　穿着复员军服的宝荣出现在陵园门口的时候，门口的小房子里有人问了一声，宝荣在黑暗里并没有看清楚对方，直到对方走出来，就着昏暗的灯光，他才看出对方是一位老者，细细看，老者相貌像极了死去的战友。
　　老者明白了宝荣的来意后，在前面引路，带他到烈士祠最深处，这里坐落着英雄的衣冠冢，冢在半月形的土山正中，山上栽有青松翠柏、郁郁葱葱。
　　老者是英雄的堂叔公，自发来这里为虽为晚辈却是国家烈士的英雄守陵。看着宝荣把祭品放置在墓前，默哀、行礼完毕后，宝荣说，要和战友单独说说话，老者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宝荣坐在墓前的地上，倚在墓碑上，点燃了两根香烟，自己拿起一根，烟头的星火在在夜幕开始四合的墓园里特别明亮，看着星火，宝荣的思绪又飞回到战火纷飞的战场上。
　　“兄弟呀，老哥今天特地来看你了，你我一别，好几年了吧。当时，你可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没想到，如今你已撒手人寰，你我兄弟天地永隔！”
　　“你打的是一场分割围歼美军的战斗吧，你小子不赖，已经当连长了，这一点比咱们另一个兄弟——曹常杰——要好得多，那小子只对坦克痴迷，对做连长不屑一顾，原本我以为你是对的，今天在这里，当着你的面，我想说他是对的，你小子就不如他精明——躲在坦克里打美国鬼子才会既威风又保险！”
　　“听说你带着一个排扼守1071高地东南的小高岭，负责切断美军南逃退路，这种仗我在朝鲜也打过，没有经历过的人可不知道，急疯了的美军红着眼死命冲锋，那阵仗实在少见，空中飞机低空扫射、轰炸，呼啸而过的气浪能把人掀一个跟头，地面上美式坦克轰隆隆开进，步兵躲在坦克后面疯狂投掷手雷，阵地上几乎到处都是弹片，千疮百孔，可是就是在烈焰和爆炸之间，我们打退了敌人的一次次进攻。”
　　“你小子真是好样的，一个排的人，愣是打退了美国鬼子8次进攻，这点比老哥我要强不少，当初我可是几乎绝望了，一个步兵营，牺牲了一大半，还要坚持48小时，当时子弹也快打完了，最后准备和敌人拼刺刀，来个同归于尽。”
　　“可是，你没想到吧，我的运气要比你这个兄弟好一点——你牺牲了，后援才上来；我是人还没死，就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听到了大部队冲锋的号角声。”
　　半包烟快抽完了，反正一人一支。讲得有些累了，卞宝荣停了一会，看着无边的夜色，沉浸在和战友重逢唠嗑的喜悦中，半坐半躺的他咧开嘴笑了。
　　身后的兄弟英年早逝，年仅28岁，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宝贵、最有味道的时候。兄弟是新四军老战士，当年和卞宝荣、曹常杰在一个部队里打仗，在一个锅里搅勺，后来还一起参加了淮海战役中大小数十次战斗，多次荣立战功，是着名的战斗模范和爆破能手，更为了不起的是，兄弟还出席过第一次全国战斗英雄代表会议，受到过毛主席等中央领导的接见，这对于出身贫寒、儿时逢荒年就得外出乞讨的兄弟来说是一生中最值得记忆和骄傲的事！
　　“朝鲜战场上的阻击战一向打得异常残酷，这样残酷的战斗，对于你这位在国内的战斗英雄来说，想必也是头一次经历吧。”
　　卞宝荣听英模报告团报告时，对于兄弟的英勇事迹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当时号称“王牌”军的美军陆战第1师在开始向小高岭进攻前，用猛烈的炮火将大部分工事摧毁殆尽。这一向是美国人的拿手好戏，是凡上过朝鲜战场的人都知道。
　　“听说第一次美军进攻时，你愣是放他们到30米内，有种！短兵突击呀，英勇是没话说，但是也暴露了我们的问题。美军马上组织了2个连的兵力，在8辆坦克的掩护下再次发起进攻。可惜曹常杰不在，否则8辆坦克，就是再来一倍也不在话下呀，你不知道，这小子现在可牛了，不光管着一辆苏式坦克，还有一辆美式，两辆英式，整个一个联合战队呀，也不知道他的那个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什么，反正跟我说的都是坦克、战车的各种参数，我离开他的时候，你不知道，这小子还不愿意让我走，说至少等他新战术演练完成之后再走，我知道，这小子是想在我面前显摆显摆，你看把他给能的。”
　　“不过，兄弟呀，回来后的这些天，我也一直没闲着，你看哦，我寻摸得对不对？打从打小鬼子那会，我们是小米加步枪硬扛过来的，到解放战争时候，条件好一些了，淮海大战那会，连榴弹炮都有了！白馍馍加榴弹炮，嘿，你别说，威风多了！可是，朝鲜战场上，我们跟美军一比，怎么又回到小米加步枪的年代去了呢？”
　　“就以你打的这一仗来说，敌人出动了8辆坦克，我那一仗，敌人也是一下子开上来4辆坦克，乖乖！吱吱嘎嘎，吞云吐雾，怪吓人的！我们这边有什么？反坦克火炮有吗？九二步兵炮有吗？都没有！那靠什么，听说你指挥战士奋勇冲入敌群，用刺刀、枪托、铁锨和敌人展开拼杀，那你怎么对付敌人坦克呢？不至于拿这些没用的家伙砸坦克吧？”
　　黑夜里，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吹得落叶打着滚，吹得后山的苍松翠柏沙沙响。
　　一包烟已经抽完了，卞宝荣开始拆另一包烟，此时，门口的老者抱着东西走了过来，原来他怕夜里地上湿寒，特地把席子和棉被带来了。
　　卞宝荣推辞不了，就邀请老者一起坐下，他给老者敬了烟，帮着老者点燃，就和老者在席子上对起了话。
　　宝荣告诉兄弟的堂叔公，在当天的激战中，一批批美军疯了一样涌上山顶，兄弟手上只有一个排，敌众我寡，这种仗很难打，但是兄弟打得灵活机智，他亲率第7班和第9班正面抗击，而指挥第8班从山腰插向敌后，至于对敌人的坦克，他是先打退了跟在坦克后面的步兵，再三个人一个小组，用炸药包一个一个炸断坦克的履带，又一次粉碎了敌人的进攻。
　　老者不住点头，香烟头在黑暗里划出一个个感叹号。
　　趁着卞宝荣讲话停顿的间隙，老者开了腔：“这娃子打小就聪明，遇事都好动脑子，当初才到部队上打鬼子那会，这娃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就有一件事不称心，就是参军一个月了，只领到一根长矛，这娃想要一杆枪，开始排长告诉他，要枪可以，得苦练杀敌本领，用手里的长矛去缴敌人的枪。”
　　宝荣听得带劲，这段故事他可不知道。“部队后来打沙沟镇的时候，那仗打得可是惊天动地，守敌里有刘湘图赖以起家的老本，叫什么‘钢盔连’，凭借手里的好家伙一直打到大天亮。最后实在扛不住新四军的凌厉攻势，纷纷逃窜。这娃就盯上一个拿枪的伪军，紧追不放。‘缴枪不杀！’娃边跑边喊，那个伪军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拿长矛的新四军追他，不由壮了壮胆：‘你要我的枪，老子要你的命。’幸亏伪军的枪里早没了子弹，只敢虚张声势。矛头对着枪尖，两人转着圈子，都在寻找机会。这娃把矛头向左虚晃一下，大吼一声：‘杀！’却马上向右刺去。‘当’的一声，伪军两臂一拐，用枪托挡开了刺到肋边的长矛，惊出一身虚汗。此时在漫天硝烟中，杀声四起。说时迟那时快，这娃猛地挑开枪刺，又高喊一声：‘班长，你从后面上！’伪军一听背后还有人，不由得心里一惊，刚要回头，娃锋利的矛头已刺进了他的心窝。第一杆枪就这样到手了！”
　　老人似乎也受了感染，说着说着，声音竟然大了许多，此时，似乎风儿也停下来倾听，变得比刚才小多了。
　　“别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这娃准能成为英雄，因为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敢！”老人言语笃笃，无限感慨。
　　“是呀，我这个兄弟打仗特别爱动脑子，当年打老蒋时，他是我们部队的爆破大王，不管敌人多坚固的碉堡，他都能想法设法把它们炸个底朝天！”
　　“那天，他率领全排顽强抗击，以‘人在阵地在’的英雄气概，接连击退美军8次进攻。硬是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打出了我们中国军人的豪气！”
　　沉默了一会，风声似乎又打了起来，吹得身上起了凉意。
　　宝荣把带来的酒都打开了，用包里的搪瓷缸倒了一杯给老者，自己就对着瓶嘴喝，几口酒下肚，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
　　兄弟呀，一路走好！宝荣把剩余的一瓶酒都倒在了地上。兄弟死得壮烈，最后阵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抵抗，当投完最后一颗手榴弹，射出最后一颗子弹，美军陆战第一师40多个鬼子冲了上来。兄弟站起来一把拉着了导火索，导火索哧哧地冒着烟，兄弟大步向美国鬼子走去。美国兵根本没想到这人是来拼命的，都没开枪，一个人嘛，能怎么样？待到走到跟前了，才发现哧哧冒烟的导火索，哇的一声扭头想跑。一声巨响，“敌人腐烂变泥土，勇士辉煌化金星”。
　　天空中星星点点，哪一颗星是兄弟呢？一定是离月牙最近最亮的那颗！自己和常杰兄弟呢？何时，我们兄弟到天上聚会，再来把酒言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