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上帝不急
　　在驱车返回安全区的路上，少佐小心翼翼地提到了中岛希望加快工程进度的想法。
　　神父沉默了一会，很平静地告诉眼前的日本人：上帝在造人的时候，一点也不急。
　　少佐似乎也在给自己找一个慢下来的理由，他很惊讶于自己喜欢听神父讲上帝的故事。
　　上帝第一天，创造了白天和黑夜；第二天，创造了天空，云和风；第三天，创造陆地，山峦和植物；第四天，创造了太阳，月亮和星星；第五天，创造鱼和鸟；第六天，创造了其它生物和人--亚当；第七天，休息。
　　少佐没有言语。七天嘛，在人间并不算长呀，只不过不知道这七天是否是天界的七天？
　　似乎知道年轻人的疑惑，神父戏谑道：呵呵，上帝嘛，一吹一指的一天，自然是上帝时间概念内的，换算到尔等时间，就是千百万年了。那么上帝的一指一吹之间，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显然，是按着上帝给的规则法则，形成了万物和现在的人类。——所以按着这个思路来看，嘿嘿，神创论，与任何考古发现都没有冲突啊。人类进化史的每一步，都是在上帝的旨意下进行着的。
　　所以，修缮城墙也不必着急？——少佐又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对喽！我的孩子，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发现，现在你的上司发出的每一个命令其实都是可以慢着些执行，甚至根本就无需执行的！”
　　神父此言一出，车厢里一片安静，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只有呼呼的风声在车外掠过。
　　很快，少佐就感受到车厢外同样的安静——黑幕笼罩下的安全区静悄悄的，似乎都睡着了！
　　少佐看看手表，才六点多钟，七点还不到，难道二十来万难民都睡了？
　　神父并没有让小村立即驱车离开，他友好地邀请小村下车到安全区里转一转。
　　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走在积雪尚未完全化尽、很多地方仅容一两个人通过的逼仄小道上，两旁都是遮蔽不了寒冷的低矮草棚和简易帐篷，昏暗的煤油灯下偶有人影晃动，有的是燃着火，但是火光很暗，还冒着烟——湿掉的木头燃烧后的效果就是这样，更多的则没有一丝光亮，但分明有压抑的咳嗽和说话声，啊，大家都没睡着——此刻也确实没到睡觉的时间，在自己的军营里，哪天不是折腾到半夜，酒足饭饱的同伴们才带着醉意睡去呀！
　　而这里，就和军营同一片天空下， 同一块土地上，没有酒香肉香，没有明晃晃热烘烘的炭火，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欢笑，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甚至连空气也被冻住了，少佐几乎快迈不动步子了。
　　神父在前面站定，头也没回告诉他，这不是战争，这已经变成了人类的耻辱，街道上的废墟可以很快清理干净，破坏的城墙也可以得到修缮，几十天的时间就恢复如新，但是有些东西永远也修复不了了。
　　小村猛地驻足了，有些湿热的东西盈满了眼眶。这场战争带给他太多无法理解的东西，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已经超出了他人生所有经历过的以及通过看书与想象所能体验到的所有情感总和，说实话，现实里的一切已经让他无法继续承受——和神父在一起的时光是短暂而快乐的，哪怕对方对他还带着敌意，言语里时时还有揶揄甚至讽刺，但是，他都能接受。
　　一想到马上就要回到同伴中去，他就倍感压抑。
　　如果可以，他真想就待在安全区里过夜，哪怕这里又湿又冷，没有火光，更没有灯光，一如旷野，萧瑟而荒凉，但是这里毕竟是人世，有着孤寂困苦人生的一切悲凉，待在这心里踏实，而且，这里还有神父时时的祈祷和祝福，在他宣示神谕一般的氛围里可以安静地睡去，因为只有如此，灵魂才能得到寄放，有所依托。
　　而原本几个夜晚，他都会在噩梦中惊醒，看着屋外弥漫的重重黑暗，久久无法入睡。
　　更多时候，他是被半夜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女人呼喊声惊醒，伴随着明显是日本人得意忘形、兽性十足的嚎叫声，少佐就再也无法让自己的灵魂平静下来，一遍遍的拷问自己：到中国来难道就是为了听到这些吗？
　　难道就是为了和这些自己已经认不得的同类，或者压根就已经异化成了兽类的家伙朝夕相处吗？
　　师团上下就像过狂欢节一样，人人神情亢奋，个个醉意熏熏，整天无所事事，不是吃喝玩乐，就是三五成群结队出门，带回的几乎都是军营里根本不该出现的物品，也是作战条令里不许可的东西，军营变成了大杂院，乌烟瘴气，让人心烦。
　　更出格的是，最近还不时有人带回女人来，说刚开始的时候都杀了怪可惜的，后来因为军纪的原因，都不敢带回来过夜，那又是谁许可的，现在可以带回来过夜了呢？女人照例是哭哭啼啼的，一看就是被逼着顺从的，甚至还有看到饭团两眼发直——显然是饿坏了的，这让军营变成了什么？
　　看着眼前的日本人在沉思，神父忍不住叹了口气。一个下午相处下来，神父对这个并未参加屠戮中国老百姓的日本人感到亲切，也有意想和这个年轻人多聊一会，在他心底，非常想知道这场战争给日本军人中人性尚存的这一小部分人到底带来了什么？
　　是什么呢？得意还是失意？满足还是困惑与无助？
　　如果说他们的天皇发动的“圣战”天经地义，对中国的入侵被当做神圣事业的话，那么，这些年轻人就是怀揣着年轻人成就事业的梦想和带着神圣使命感踏上中国土地的，他们要急于证明自己，急于替他们的天皇完成征战四方、扫平天下的宏大目标，甚至急于在打下中国新的一个城市后，把带着欢呼、庆祝胜利的相片和报平安的家信邮回国去，顺带还把扫荡来的战利品一并邮寄回国。
　　如果这一切都可以乐此不疲无限重复下去，那么所有的日本军人就都可以醉生梦死，最终都沦为泯灭人性的兽类一族，如此，日本国还有什么希望呢？
　　那在这个意义上，这样的兽性十足的国家可怕得了一时，又怎会可怕一世呢？神父冲着天空，咧开嘴笑了，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里，最可怕的兽族最终不都是消亡了吗？
　　然而，就在眼前的年轻人身上，神父似乎看到了日本国的希望。
　　在上海的时候，少佐还是充满理想和梦想的一个人，对天皇号召的这场战争充满着必胜的信念。结果，就是从脚下开始，就是从南京开始，就是在满目疮痍、遍地瓦砾中，少佐开始了自我救赎——他要回到人类中来！
　　今晚，让他亲眼见见安全区里撼人心魄的一幕，让他亲身经历神父一个多月来已经司空见惯、只能祈求上帝保佑的一幕，也许对少佐来说，不是坏事，相反，却可以帮助他完成救赎的最后一步——为人类的悲哀和不幸永远担负为人的责任！
　　这是当初上帝造人不着急的原因，只有让所有兽类的兽性尽数展现之后，只有让上帝认识到不必再为哪怕是最险恶无闻的兽性忧愁的时候，上帝就可以造人了——因为，人性除却了几乎所有了兽性，一如人类褪去了野兽的绝大多数皮毛一样。
　　就从南京开始，中国人要学会思考：不自由，毋宁死！神父眼前浮现出另一位少佐严峻坚毅的脸孔，他和他的伙伴们就在为自由而战，正如“少佐”自己所说的，除非哪天倒下，否则就会战斗到底！即使自己倒下，国人仍然会继续战斗下去，直至最终中国胜利！
　　就从南京开始，日本国注定将走向灭亡，无知和狂妄，嚣张和疯狂刺激着每一个日本人，他们为占领南京举国庆贺，无论后方的日本人和前线的日本兵，仿佛过年过节一般，三个月亡华虽然已经不可能实现，但是速战速决逼迫中国投降甚嚣尘上，中国一降，仿佛整个世界就都将不在话下，可惜，这有可能吗？
　　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就在他们百般蹂躏的南京城里，不屈的战斗就始终存在，何况整个中国了，神州上下，大江南北，处处都有复仇的枪声，可以说，中国人用实际行动作出了必定是影响到全世界的重大选择。
　　据闻，中国主力部队近日已经在津浦铁路聚集，不为别的，他们要继续战斗下去。
　　日本侵略军自1937年12月13日和27日相继占领南京、济南后，为了迅速实现灭亡中国的侵略计划，连贯南北战场，决定以南京、济南为基地，从南北两端沿津浦铁路夹击徐州。
　　神父的心已经被这场一触即发的战斗牵绊，同时，他也感到深深的遗憾：又一场大战在即，西方国家和上帝竟然再一次保持了沉默，也许他们是要看看，在中国的首都南京沦陷后，中国人会以怎样的状态再次出现在战场上？
　　上帝不急，可是安全区的百姓能不着急吗？